1
只要是明星,都自帶吸粉技能,在唐朝,尤以詩仙李白為甚。生前便有吳筠、賀知章、杜甫等一線巨星追捧,死后更是粉絲無數(shù),驕傲的文藝青年張祜(hù)就是其中一個。
張祜有詩才,卻不愿當(dāng)書呆子,便自詡為詩酒風(fēng)流的少年俠客。于是,張祜的俠義名聲逐漸傳開。
一個深夜,張祜正在挑燈修改新作。一腰懸長劍的大漢推門而入,手中提了一個沉甸甸帶血跡的麻袋。見了張祜便說道:“今日我手刃苦苦尋找了十年的仇人,割下了他的首級,剛好路過此地,想跟兄弟討一杯酒喝。”
張祜二話不說,陪大漢一起飲酒。幾杯酒下肚之后,那人又說:“我聽江湖上說,張俠士您十分講義氣,我想向您借十萬串錢,去報答約距此地三五里外的一位恩人,去去就回,如俠士愿意幫我完成夙愿,我誓將一生追隨俠士,任您使喚!”
張祜聽大漢這么說,心想:原來江湖上早有哥的傳說!不禁飄飄然。遂起身掏出幾乎全部積蓄,送予大漢。大漢將那麻袋往墻角一丟,出門而去,還囑咐張祜不要睡,等他回來一起嗨。
張祜目送大漢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,便繼續(xù)去推敲新作。不知不覺,張祜抬頭看窗外發(fā)白,快天亮了,還不見大漢回來。
張祜暗覺不妙,這屋子里可還有一個人頭啊!趕忙起身去看墻角的麻袋,當(dāng)他顫顫驚驚打開口袋,一個毛都沒刮臟兮兮的豬頭映入眼簾。
張祜不禁大呼一口氣,恐懼的心瞬間失落不已:你大爺?shù)陌?,被騙了!
張祜遭此欺騙,氣憤至極。次日,他一邊嚼著豬頭肉,一邊自我安慰:“也罷也罷!就當(dāng)花錢買個教訓(xùn),好歹還落下一個豬頭。”
只是,這一個豬頭便耗費了張祜十萬串錢,也太貴了。自此,張祜不再談行俠仗義之事,但性格,依舊放蕩不羈。
2
看到張祜被騙,你要以為他只是個憨頭憨腦的二愣子,那可就是天大的誤會了!他的真實身份是“張公子”,是古代頂尖望族清河張氏后人。
張祜少年時,客居在如詩如畫的蘇州城,自身天賦,加上受家風(fēng)熏陶,年紀輕輕便享有才子的美名。
張祜十八歲那年,他聽說宣武軍代理節(jié)度使陸長源為其部下所殺,而且被煮熟吃掉,十分悲痛憤慨,寫了一首《哭汴(biàn)州陸大夫詩》,對陸長源的慘死表示哀悼,一時流傳甚廣。
但除了喜歡伸張正義,張祜表現(xiàn)更多的是放蕩不羈的一面。
張祜最喜歡的事情,是時不時約一幫好友到杭州、揚州等地旅游,大把青春,肆意揮霍。要么夜宿于青樓,要么對酒吟詩。
他那首膾炙人口的《縱游淮南》,開創(chuàng)了除“花下死”的另一種“死法”:
十里長街市井連,月明橋上看神仙。
人生只合揚州死,禪智山光好墓田。
揚州,實在是風(fēng)流名士的絕佳去處,怪不得杜牧說“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幸名” 。張祜后來回憶那段放浪的少年生活說:
一年江海恣狂游,夜宿倡家曉上樓。
嗜酒幾曾群眾小,為人多是諷諸侯。
逢人說劍三攘臂,對鏡吟詩一掉頭。
今朝更有憔悴意,不堪風(fēng)月滿揚州。
一個不愁吃不愁喝的豪門二代,對個人前途這事,不大在意。一直到近40歲,張祜也僅在徐州節(jié)度使李愿、魏博節(jié)度使田弘正等人幕下混了小段時間。其余時間四處游歷名山大川,行蹤飄忽不定。
還好,由于文人圈不時傳出張祜的佳作,江湖上依然有他的傳說。彼時,在朝廷做宰相的令狐楚,很是欣賞張祜。就喊話張祜:“選300篇你自認為不錯的作品來長安,老夫推薦你入朝做官!”
天降橫運,張祜心想:這么些年哥也玩厭了,入朝做官也不錯。于是整理舊作匯編成冊,便直往首都長安而去。
令狐楚拿到張祜的作品集后,親自寫推薦信給唐憲宗:“張祜從小就刻苦鉆研詩詞文章,在文藝界成名已久,他的文章自成風(fēng)格,比一般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!我讓他準備這些文稿,進獻給圣上,希望允許讓張祜在中書省效力。”
令狐楚對張祜絕對是真愛!要知道,張祜不過是沒有任何政治身份的平頭老百姓。而中書省是朝廷的最高決策機構(gòu),負責(zé)起草詔令,其部門長官即是當(dāng)朝掌握實權(quán)的宰相之一。如進了中書省,就相當(dāng)于一只腳踏進了權(quán)力的中心。
3
這時,唐憲宗為了顧及當(dāng)朝另一位宰相、文壇大佬元稹的感受,便叫元稹發(fā)表下看法,原意是走一個過場。
不料,元稹很鄭重地對憲宗說:“張祜的文章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,如果陛下破格提拔,恐怕對我朝的社會風(fēng)氣造成不良影響……”
張祜這小辮子,元稹其實抓得很準。張祜雖為一介平民,卻對前朝的宮闈秘事很感興趣,寫過很多宮詞(描寫宮廷生活的詩作),請看他最有名的一首《宮詞》:
故國三千里,深宮二十年。
一聲何滿子,雙淚落君前。
據(jù)說,在唐武宗即將病逝之際,身邊有一位才貌俱佳的才人日夜侍奉。一日,唐武宗對才人說:“我時日無多了,如果我走了,你該怎么辦啊!”
才人心傷不已,答道:“假如陛下離我而去,我也不會茍活在人間。”說完,她為唐武宗唱了張祜這首宮詞,凄慘悱惻,哀痛不已,一曲未終,腸斷而亡。
此外,張祜還寫了不少“宮廷八卦”詩。如八卦楊玉環(huán)與唐玄宗的哥哥李憲有私情的《寧哥來》、描寫虢國夫人的《集靈臺二首》、描寫馬嵬之變《馬嵬坡》……
在流傳下來的近40首宮詞中,張祜對李唐家族的皇室感情、生活、后宮之事,發(fā)揮了充分而大膽的想象,盡情挪揄。
所以,當(dāng)元稹“提醒”唐憲宗注意社會影響時,唐憲宗立馬想到了張祜那些“有損皇室威嚴”的詩句來,便打消了讓張祜進入中央的念頭。
其實,元稹以此抵制張祜,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。真實原因,是元稹與令狐楚分屬不同的政治派系,兩系之間一直明爭暗斗,積怨頗深。推薦張祜入朝,在元稹看來,就是令狐楚想培養(yǎng)心腹黨羽,自然要加以制止。
這些事,張祜一無所知。他在長安一呆便是三年,從開始的躊躇滿志,到中間的彷徨煎熬,再到后來依舊杳無音訊,他終于明白了。
轉(zhuǎn)而,張祜想到了曲線救國——找有名望的地方官推薦入仕,走“地方包圍中央”的戰(zhàn)略。
于是,張祜前往杭州,他要找的,是杭州刺史、大詩人白居易。張祜在拜訪白居易時,恰逢浙江才子徐凝也在場。相較張祜,白居易似乎對徐凝更賞識,便將解元(省級考試第一名)給了徐凝,張祜又空手而歸。
可張祜應(yīng)該會明白,白居易是元稹的好基友,他們在文學(xué)的主張上也十分相似,為了文學(xué)改革,一起開展了“新樂府運動”,推薦你張祜?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。
除此之外,張祜還拜訪過不少文壇前輩,可惜均無功而返。也許那些文壇前輩早有所耳聞:張祜差點進了中央,被皇上親自壓下來了!
張祜有點郁悶,他在《偶題》一詩里說,像李白那么癲狂的人,都幸運地遇見了伯樂賀知章,可惜我雖有李白之才,卻沒有遇到我的伯樂。
自此之后,張祜的政治熱情徹底熄滅。官場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!收拾收拾心情,張祜又開始了他的漂泊之旅。
4
在唐朝比較知名的詩人中,一生都沒吃過國家俸祿的,只有兩個人。一個是孟浩然,另一個,就是張祜了。
對于讀書人來說,半輩子都在寫詩,卻沒弄個一官半職,實在很不“成功學(xué)”。
罷了罷了!張祜離開杭州,在蘇浙一帶游山玩水,此時的張祜,經(jīng)濟條件也不似年輕時那么好了,時常很拮據(jù),但并沒有影響他生活的閑情逸致。
當(dāng)張祜來到江蘇丹陽后,被深深的吸引,決定不再漂泊。張祜在此造起房子,還在房子四周種上了蔬菜、樹木、竹子,過起了半隱居的田園生活,這一住,光陰不知不覺又溜走好多年。
還好,身為一介平民的張祜,究竟還有知音,這知音便是比他小二十歲的風(fēng)流才子杜牧。早在杜牧擔(dān)任淮南節(jié)度使牛僧孺的推官時,就結(jié)識了來揚州游玩的張祜,兩位才子,一樣風(fēng)流,一樣不順,自是惺惺相惜。
但就像許多老朋友一樣,十幾年間,分隔不同的地方,也都各有自己的生活,并沒有多少機會把酒敘舊。
張祜近60歲時,得知杜牧要到安徽出任池州刺史,開心極了,許久沒有出游的他,乘船溯長江而上,去拜訪這位忘年之交。
在途中,張祜已提前寫了一封信寄給杜牧,杜牧興奮不已,天天念叨這位許久未曾謀面的前輩,好不容易把張祜給盼來了!
杜牧準備了豐盛的酒菜,還叫上許多陪客,為遠道而來的張祜接風(fēng)洗塵。席間,一眾人推杯換盞,把酒言歡,張祜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。
那幾日,杜牧將繁忙的公務(wù)放下,陪張祜游覽池州美景,一起談心論詩。對于張祜這位詩壇前輩,杜牧是很尊敬的。所以,一向自視甚高的杜牧,將自己的舊作翻出來,請張祜指點。張祜特別喜歡杜牧那首《杜秋娘》,還興致勃勃寫了一首《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》。
在閑談中,張祜向杜牧說起了杭州見白居易那件往事,杜牧憤慨不已。杜牧本就對元稹、白居易這兩人搞出的“新樂府運動”頗不感冒,現(xiàn)在又聽說自己一向敬重的張大哥竟然曾被白居易壓制,再看看張祜如今年過花甲一無所有,惋惜之余十分不爽。
在后來兩人登池州九峰樓時,杜牧作了一首《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》:
睫在眼前長不見,道非身外更何求?
誰人得似張公子,千首詩輕萬戶候。
在詩中,杜牧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氣,將垂垂老矣的文壇巨臂白老前輩狠狠諷刺了一番,說白居易“目不見睫有眼無珠”,還認為萬戶侯,都不如張祜的一千首佳作。
孰是孰非,早已無對錯之分。難能可貴的是,杜牧以刺史身份,為了一個平頭老百姓朋友,敢公開諷刺白居易這位在當(dāng)時就名滿天下的“詩王”,實在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和膽量,也讓人對他們之間這種友情感慨不已。
相較于杜牧的憤慨,張祜早已看開了。他在《和杜使君九華樓見寄》的結(jié)尾中說道:“杜陵歸去春應(yīng)早,莫厭青山謝眺家。 ”
大意是說,算了吧,這些往事就不提了,讓我們忘記那些陳年的恩怨,一切向前看。
張祜一日比一日老了,他有一些想回老家看看。滿懷著激動地心情,張祜踏上了返鄉(xiāng)的路程。聽聞當(dāng)年的豪門子弟回來,鄉(xiāng)親們還是好奇的,紛紛前來迎接。
然而,當(dāng)他們看到張公子一事無成,立馬從好奇變成了無情的嘲諷。還好,見慣大風(fēng)大浪的張祜,依舊只是用自嘲來安慰自己:
行卻江南路幾千,歸來不把一文錢。
鄉(xiāng)人笑我窮寒鬼,還似襄陽孟浩然。
相比年輕時常拿李白自比,而中年之后的張祜,則常以孟浩然自居,而時人也多認為張祜跟孟浩然的境遇差不多。張祜曾經(jīng)不遠千里,到襄陽瞻仰了孟浩然的故居,并寫下:
高才何必貴,下位不妨賢。
孟簡雖持節(jié),襄陽屬浩然。
好像是對孟浩然的稱贊,也好像是一種阿Q式的精神安慰,但這一切,又何嘗不是張祜自身的寫照。一生未名未祿又何妨?一生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又何妨?人性的高貴,無法以擁有的財富衡量;人自身的價值,也無法以社會地位衡量。畢竟,追求過,奮斗過,用心用情生活過,便不負那短暫而平淡的一生。
關(guān)鍵詞:張祜,古詩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