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城璧誤入驪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
詞曰：
游賞卻逢魔，肯把清操羨綺羅？勘破個(gè)中情與事，叱喝何懼，此身受折磨。
救友遇仙客，聊借謙抑作解和。指授天罡著落處，情多一任，朝夕細(xì)揣摩。
——右調(diào)《南鄉(xiāng)子》。
話說冷于冰將花瓶移入金鐘兒被內(nèi)，借水遁出了試馬坡，頃刻即到了瓊巖洞門口。用手一指，門兒大開，走將入去，大叫道：“連、金二位賢弟那里？”
叫了幾聲，不見答應(yīng)。于冰道：“想是兩人都睡覺么？這如何修得成？”
走到石堂內(nèi)，見有幾件衣服，丟得東三西四。忙到后洞看視，米也沒一粒了，只有繩索、斧頭等物，心上甚是驚詫?；氐角疤米?，思想了一會(huì)，大聲長嘆道：“我云來霧去，看望他們最易，何必拘定三年？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，被異類傷了性命；或因米盡，到別處去就食。”
不由的滿懷痛悼，淚滴衣襟。又想道：“或者是他們受不得清苦，下山另做事業(yè)?！?/p>
又想：“金不換還有二三分信不過，那連城璧是個(gè)斬頭瀝血的漢子，斷不至壞了念頭?！?/p>
思來想去，心上甚是不寧。猛想到碧霞宮、玉皇廟二處，立即差超塵、逐電，分行查報(bào)。
等至五更后，兩鬼先后回覆。言細(xì)問各山廟上神，從未見他二人行走。逐電道：“小鬼回來時(shí)，遇本地山神，問知連城璧數(shù)日前還在山前山后來往，近日未見行走。”
于冰道：“如此說，城璧性命還在?！?/p>
收了二鬼，算計(jì)找尋地方。
直到天明，猛抬頭見石堂左壁上隱隱有些字跡。急忙走到墻下一看，原來山中無筆墨，乃是用石頭在石墻上寫的。于冰目力雖佳，昏夜那里看得見？只見上寫道：弟等從嘉靖某年月日，在此洞與大哥分首，至今苦歷寒暑三十九個(gè)月。大哥原說米盡即來，今米盡四個(gè)多月，日食草根、樹皮，總不見大哥來。是立意絕我二人也！本月初六日，金三弟出洞，尋取食物，不知所之。弟在本山前后，找尋四日，杳無蹤跡。大要為虎豹所傷，言之肝腸崩裂，痛不欲生。今留弟一人，甚覺凄涼不過，于本月十一日出洞，去湖廣衡山，尋訪大哥。又恐大哥無意中游行至此，故于兩邊石墻上，各寫此話。
下寫“弟城璧頓首”。于冰看罷，一喜一愁。屈指打算：“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，城璧才去了十天。我且去衡山找尋。若金不換改了念頭，不別城璧而去，此人尚何足惜！”
想罷出洞，用符咒封了洞門，架云光飛上太虛。
再說連城璧自出瓊巖洞后，他獨(dú)自便赴衡山。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，精力日增。講到凝神煉氣，他真是百倍純篤，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饑，即多食亦不甚飽。他只七八天，便到了武昌，還要隨處游玩山水。
一日從虎牙山下經(jīng)過，心里想道：“我何不入此山游走一番，也是出家人分內(nèi)事?！?/p>
一步步走上山來。起初離川面相近，還有些人家；兩三天后，便通是些層嵐峭壁，鳥道深溝。這是七月盡間時(shí)候，山中果食甚多，隨地皆可飽食。又仗著有于冰傳授護(hù)身、逐邪二咒，每晚或在山灣，或在大樹下打坐。那日早間，攀藤附葛，走過了四五處峰頭，見山峰下一條路徑，甚是奇異：一株桃，一株柳，和人栽種的一般。又走了一會(huì)，見前面方方正正一塊山地，四周圍都是異樹奇葩，參差掩映；禽聲鳥語，啼喚不休。即至走到中間。見半山坡中，有一個(gè)洞門，半開半閉。城璧作念道：“這里面必有神仙。我修行六七年，或者今日得遇高人，亦未敢定?！?/p>
走到洞門前，向里一望，覺得黑洞洞的，一無所有。又聽了聽，里面的風(fēng)聲、水聲，與雷鳴、牛吼相似。不敢輕易入去，折了一枝大樹條，用手探下去，試著不過三尺多深，就是平地。城璧本來膽氣最大，今又修煉了這幾年，越發(fā)膽氣大了，將身子向洞口中一跳，用腳踏了踏，都是些石頭臺(tái)階；走了下去，聽得風(fēng)聲更大，又像有水來的光景。再聽時(shí)，澎湃擊搏之聲，甚是驚人。又走了幾步，都是上去的臺(tái)階；摸摸揣揣，上有二丈余高，方是平地，覺得冷氣逼人。隱隱見前面有碗口粗細(xì)一個(gè)亮孔。走了半里多路，方到跟前，原來也是個(gè)洞門。不想那風(fēng)聲、水聲，都是這個(gè)門子里送出去的。走將出去一看，原來另是一個(gè)天地。對(duì)面有白石橋一座，橋下從西往東，流著一股水，不過有五六尺寬。過了橋，西邊一帶，松柏森列。低頭覷了覷，見里面有石墻攔阻，并無道路。東邊有一條石砌的闊道，花木成行，看去灣灣曲曲，又不知通到那個(gè)地界。正中間，有兩扇石大門，石門內(nèi)立著招涼石屏風(fēng)一架。城璧道：“我且入這中門去。”
走入門內(nèi)，轉(zhuǎn)過石屏，見院子甚寬大。兩傍各有幾間石房，房子也與別處洞房不同，上面都有石窗欞，裱糊著紅紗綠紗不等。門上珠簾掩映。石房外面，盡是石攔干圍繞，雕刻著山水人物，甚是精巧。院內(nèi)有大樹兩株，樹葉盡皆金色，其大如斗。
樹頭上云蒸霧涌，似有神物棲止。正面大石殿三間，中間楷書大字，鐫著“驪珠似府”。窗欞槅扇，俱皆玲瓏透露，倒垂著翠羽明簾，甚是華美。城璧聽了聽，寂無人聲。于是大著膽子，先走入正殿內(nèi)一看，見四面懸著八粒明珠，各有一寸大小，大抵皆靈蚌神胎，編星照乘之類；晶瑩閃爍，可與日月同明。正面擺著水波紋大天青石幾案一張，上面懸著一軸麻姑畫，畫的風(fēng)鬟霧鬢，瀟灑多姿。兩邊掛著赤英石對(duì)聯(lián)一副，字若蝌蚪之形，一個(gè)也識(shí)不得。幾案前有攀龍乾碧羅漢石床一枝，床上鋪著五彩洋絨緞褥，有一尺余厚。床前一張大雪木方桌，桌上放著一個(gè)紅玉石新玉舊做碎碾轉(zhuǎn)枝蓮茶盤兒，茶盤內(nèi)有銀晶茶盂四個(gè)。桌子兩傍，放著玄山石椅四把，也鋪著洋絨墊兒。東邊又是一枝八板七寶轉(zhuǎn)關(guān)床，床架上鮫綃帳慢，斜控著一對(duì)玳瑁鉤兒。西邊墻腳下，又是一張雕刻瑤葉石長條幾，幾上擺列著寶鑒金鉉珊瑚樹、楠榴盤等物。墻上一幅大橫條，畫著一條烏龍，婉蜒白云之內(nèi)；雙睛回視，渤渤欲生。城璧看了，心下沉著道：“瓊宮貝闕，美玉明珠，原是神仙享用的，只是這鶴綾鴛綺的被褥，卻太艷麗些了。”
走下來，到各房中看視，見箱柜桌椅，盆碟碗罐，凡人世間所應(yīng)用者，無物不備。吃食東西有青精玉悄、腹腴鶴跖，酒有酴醿、桑落、椒桂、浮羅，無限珍品之物。外面背陰墻上，掛著許多山禽、野獸、鱗介之屬。
城璧心疑道：“神仙們吃酒則有之，難道神仙也吃肉么？仔細(xì)看來，此地絕非佳境，不如早出去罷?！?/p>
又瞧了瞧，西邊還有個(gè)小門兒，大要通著后洞。
正欲出去，猛聽得洞外有笑語之聲，連忙回來，跑入一間小些的石屋偷看。只見四對(duì)絳紗燈相引，是為洞外黑暗之故。
中間兩個(gè)美人：一個(gè)有三十四五年紀(jì)，生得修眉鳳目。檀口朱唇，裊裊婷婷，大有韻致；后邊一個(gè)，生得更是齊整，年約十八九歲，蛾眉星眼，玉齒朱唇，面若出水芙蓉，身似風(fēng)前弱柳，湘裙飄蕩，蓮步移金，真是千般婀娜，萬種妖饒。兩人還是古來妝束，頭挽玲瓏蛇髻，身穿大袖綃衣；跟著三四十個(gè)侍女。
洞后又出來四五十婦女，嘻笑迎接。覺得蘭麝冰桂之香，透入肺腑。須臾，兩個(gè)婦人到殿內(nèi)去了，侍女卷起珠簾。見兩人東西對(duì)坐，敘談閑話。只見那少年婦人，雖是說笑，眉目間常帶些猶豫不足之態(tài)。又聽那中年婦人說道：“妹兒要放開懷抱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若說尋個(gè)肉眼凡夫，何難千千萬萬？若尋個(gè)有仙風(fēng)道骨的配合，原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。況又要好人才，好漢仗。十全的能有幾個(gè)？日前我到安仁縣舍利寺，看望賽飛瓊的女兒梅大姑娘，他竟是個(gè)有志氣的娃子。因他母親被雷火珠打死，他時(shí)時(shí)要報(bào)仇，題起來便兩淚千行。只因那冷于冰的本領(lǐng)，越發(fā)大了，他無可奈何。近來梅大姑娘訪知他和個(gè)猴兒，叫猿什么，我忘記了名字，在湖廣衡山修行；又說他渡了兩個(gè)人，一叫連城璧，一叫金不換?！?/p>
城璧聽畢，說道：“罷了，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內(nèi)，且還是我們的仇家?！?/p>
再聽那中年婦人道：“這三個(gè)人的人才，還要算冷于冰為天下第一。他生得眉清目秀，齒白唇紅，不但古來的衛(wèi)玠、潘安不如他，就是《西廂記》的張生兒也差他幾分。其次連城璧的人才也不錯(cuò)，說他身材長大，一部上好的連鬢黑須，蠶眉河目，氣宇軒昂，站在人前，實(shí)算得個(gè)英雄丈夫。惟有那金不換，身材瘦小，帶著些小家子頭臉，是個(gè)無用的囚貨?！?/p>
那年少的婦女道：“姐姐何以知道這般詳細(xì)？”
中年婦人道：“梅大姑娘不過知道他們的名姓。惟有山東泰山碧霞元君廟后，有個(gè)懸崖洞，洞里住著我個(gè)新結(jié)拜的妹兒，叫做飛紅仙子。一月前，我到他那里閑坐，他說：三年前冷于冰等三人，在泰山元君廟內(nèi)，住了許久。這幾年冷于冰不知那去了。連城璧和金不換，俱搬入泰山瓊巖洞修行，時(shí)常出洞外打柴取水。他說起這連城璧，愛的他眉?xì)g眼笑，只是怕惹下冷于冰，不敢下手。我這幾月，見妹兒無情無趣的，更比素年心緒不寧，我怕你思索出病來，已立定主意，在兩三天內(nèi)，就到瓊巖洞走遭。若是遇著冷于冰，將他同連城璧一總拿來。我將冷于冰讓你，留下連城璧與我，我也學(xué)你們少年，風(fēng)流風(fēng)流。若是遇不著冷于冰，將連城璧與你成就好事，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場，聊盡點(diǎn)手足之情。就是金不換，也有用處。白天里著他掃院擔(dān)水，晚間任憑眾女廝們解渴。”
連城璧聽了，嗟嘆道：“人家還要去拿我，我就自己送上門來，真是晦氣！”
又聽得那少年女人說道：“姐姐這話，真令人感謝不盡。只怕那冷于冰本領(lǐng)利害，也是枉用心機(jī)?！?/p>
那中年婦女冷笑道：“我聞得這冷于冰手內(nèi)，只有一雷火珠。別人怕他，我何懼之有？”
那年少婦女聽了，方才眉舒柳葉。唇綻櫻桃，喜恰恰的笑將起來。又聽得殿傍一個(gè)婦人說道：“二位公主適才的話，都是就難避易，尋著和人惹氣事。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，只用二位公主，到人世走走，就可尋好幾個(gè)來，何必定要冷于冰這些人？若不動(dòng)干戈，他豈肯輕易順從？”
那中年婦人笑道：“你這丫頭，曉得甚么，世間俊俏人固多，拿他來最易；奈他到我們手內(nèi)，命運(yùn)不長，多則兩個(gè)月，少則二十余天，就精竭力盡，成了無用之物。這還是稟賦最強(qiáng)壯的。若是薄弱人，不過十日半月就死了。除無濟(jì)于事，反著人添許多抑郁悲悼。這冷于冰等，都會(huì)凝神煉氣，鎮(zhèn)固元陽，至平常也可支撐七八年，何況他們俱有些仙風(fēng)道骨，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，看見了，也像他個(gè)女婿，方顯得俺姐妹們不肯失身匪人?！?/p>
又一個(gè)侍女道：“今日二公主方見點(diǎn)笑容。月前泡下一橝兒琥珀光，顏色甚是鮮艷。今日里婚姻有望，該和大公主暢飲一番?！?/p>
那少年婦女道：“我正有此意，到被這丫頭說著。”
眾婦女聽得要吃酒，一個(gè)個(gè)東西奔走起來。連城璧道：“好了，我看這些婦女，十有八九是些狐子。狐子們最好吃酒，吃起來不醉不止。等這兩個(gè)有本領(lǐng)的醉了，量這百十個(gè)狐娃子，也還不是我的意思。我要走，他們也攔擋不住?！?/p>
正鬼念著，兩個(gè)侍女走來。連城璧道：“不好?！?/p>
瞧了瞧，并沒個(gè)藏躲處。那兩個(gè)侍女掀開簾子入來，看見了城璧，叫喊起來，說屋里有了生人了。只見眾婦女跑來，將簾子拉去，七聲八氣的亂吵。少刻，見那中年婦女走來，將城璧上下一看，大笑：“妹兒快來，不想你的姻緣在這里了?！?/p>
說罷，問城璧道：“你是那里人？”
城璧到此困地，也無法回避，只得朗應(yīng)道：“我是山下樵夫，因迷失道路，誤走到此?！?/p>
那中年婦女又問道：“你叫甚么名字？”
城璧道：“我叫陳大?！?/p>
那婦人笑道：“陳大也罷，陳小也罷，既然到此，就是天緣。這間屋子，也褻瀆貴體?！?/p>
城璧想道：“既然被他們看見，就在這間屋內(nèi)鉆一年，也不是個(gè)了局?！?/p>
旋即大模大樣走出，來到正中殿上坐下。那些婦人們四面圍繞，沒一個(gè)不喜笑盈腮。
那中年婦人道：“你可認(rèn)得冷于冰么？”
城璧道：“我不曉得什么冷魚精。我是個(gè)山下窮人，一家兒指我度日。只求夫人放我回罷?！?/p>
那中年婦人道：“你歸心既切，我也不好留。你去罷?！?/p>
城璧大喜，別了婦人。走到洞門前一看，見鐵棍中穿，上著兩道大鎖，插翅也飛不出去。只得回來說道：“洞門封鎖，出去不得，還求夫人開脫?！?/p>
那中年婦人笑道：“客人請(qǐng)坐，容我細(xì)說?！?/p>
城璧只得坐下。
那婦人道：“我是錦屏公主?！?/p>
又指著那少年婦人道：“他是翠黛公主。我們都是西王母之女，因?yàn)樗挤?，降謫人間，在此山數(shù)十年，從未遇一佳士。我看客人，神氣充滿，相貌魁梧，必系大有福命之人。今欲將我這仙妹，與你配合夫妻。這必是你世世修為，才能得此際遇?！?/p>
城璧道：“我是福淺命薄之人，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兒？你只開了門，讓我出去，便是我的福。”
那婦人道：“體說這一層門，就是你來的那一層門，已用符咒封固，便是真仙也入不來、出不去。你到要把走的念頭打歇，匹配婚姻要緊?！?/p>
城璧道：“我沒見個(gè)神仙還急的嫁人。”
那婦人道：“你說神仙沒有嫁人的事么？我數(shù)幾個(gè)你聽：韋夫人配張果，云英嫁裴航，弄玉要了蕭史，花蕊夫人配了孫登，赤松子攜炎帝少女飛升，天臺(tái)二仙姬留住劉晨、阮肇，難道不是神仙嫁人么？”
城璧道：“這都是沒考證的屁話?！?/p>
只見那少年婦人將一把泥金扇兒，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，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，然后含羞帶愧，放出嬌滴滴聲音說道：“招軍買馬，要兩家愿意，既然這客人不肯俯就，何苦難為人家？姐姐不如放他去罷?！?/p>
城璧道：“這幾句話，還像個(gè)有點(diǎn)廉恥的?！?/p>
那中年婦人怒說道：“只我是沒廉恥的？你這蠢才，我也沒閑氣與你講論?！?/p>
吩咐左右侍女：“快設(shè)香案，拉他與二公主拜天地?！?/p>
眾婦女隨即安排停當(dāng)，請(qǐng)城璧出殿外行禮。城璧大怒道：“怎一窩子都是這樣無恥？我豈是你們戲弄的人么？”
那中年婦人道：“你們聽他好大口氣，到是我們無恥。他不知是個(gè)什么貴品人，便戲弄不得他?！?/p>
于是笑盈盈站起，將那少年婦人扶住道：“起來，和他拜天地去。這是你終身大事，到不必和他一般見識(shí)。”
又向眾婦人道：“把這無福頭也拉起他來?！?/p>
眾婦女聽了，一個(gè)個(gè)喜喜哈哈，把城璧亂拉亂推起來。城璧大怒，輪動(dòng)雙拳，將些婦女們打的頭破唇青，腰傷腿折。那中年婦人跑出殿外，罵道：“不識(shí)抬舉的野奴才，你敢出殿外來？”
城璧大喝道：“我正要摔死你這淫婦！”
說罷，將身一縱，已跳在臺(tái)階下面。婦人忙將一個(gè)紅絲網(wǎng)兒向空中一擲。在手不過碟兒大小，一擲起便有一間房大，向城璧頭上罩下來。城璧急用兩手招架，已被他渾身套住。婦人把繩頭兒一抽，城璧便立腳不住，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，跌翻在地。眾婦女搶來擒拿。城璧在網(wǎng)內(nèi)不能動(dòng)搖，猛想起于冰傳的逐邪咒，暗念了一遍。眾婦女顛顛倒倒，奔避不暇。那中年婦人笑道：“我到看不出，他肚中還有兩句‘春秋’哩！”
說著，也念誦了幾句；將城璧一指，隨即輕移蓮步，用右手將城璧一提，到了后洞，吊在一大石梁上，笑說道：“你幾時(shí)回心轉(zhuǎn)意，我便饒你?！?/p>
說罷，到前殿，向他妹子道：“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氣?？错毭忌眢w，十二分是連城璧無疑。但不知他怎么便與冷于冰離開，今日又到我們洞中。明日妹兒親去和他一說，他見了你，定與我大不相同?！?/p>
再說冷于冰在云路中行走，猛聽得背后有人大叫道：“冷賢弟何往？”
于冰吃驚道：“云路中是誰呼喚我？”
急回頭一看，心中大喜，原來是桃仙客。兩下里將云頭一會(huì)，于冰舉手道：“與師兄一別，二十年來，時(shí)存渴思；今日相逢，真是意外榮幸。”
仙客也舉手道：“你我安仁縣分袂，屈指也是好些年月。賢弟志誠精進(jìn)，功夫已到六七，真令人可愛可敬！”
于冰道：“敢問師兄閑游何地？”
仙客笑道：“我那里比你？一刻也不敢閑游。今奉師命，因連城璧在虎牙山有難，恐你查訪繁難，著我傳諭于你，星速救應(yīng)。”
于冰大驚道：“未知他有何難？”
仙客道：“他原欲去湖廣衡山尋你，路過虎牙山，誤人驪珠洞，被兩個(gè)母狐精兒強(qiáng)逼成親。他堅(jiān)執(zhí)不從，已捆吊了四天四夜。若再晚幾天，恐有性命之憂。祖師吩咐：你這一去，不但有益于他，亦且大有益于你。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，尚未改換儒服；今賜你道衣道冠，絲滌云履?！?/p>
說罷，將一包袱遞與于冰。于冰道：“云中不能拜受，奈何？”
仙客道：“我回去替你說罷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沒聽得祖師曾說我有過犯否？”
仙客道：“祖師到深喜你是個(gè)上進(jìn)之士，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。過犯的話，從未說起?！?/p>
于冰道：“小弟毫末道行，為日甚淺，不知修行二字，以何者為功德第一？”
仙客道：“玄門一途，總以渡脫仙才，為功德第一。即上帝亦首重此。若你渡的連、金二人，也還不失為守正之士。只要他們步步學(xué)你，就有好處。其次莫如救濟(jì)眾生，斬除妖逆。你在平?jīng)龇刨c，歸德殺賊，這就是兩件大功德。其余皆修行人分內(nèi)應(yīng)為之事。從此要倍加勉勵(lì)，不愁不位列上仙?！?/p>
于冰道：“連城璧有了下落，只是金不換未知存亡，懇師兄示知?！?/p>
仙客道：“目今金不換現(xiàn)在京中報(bào)國寺養(yǎng)病。你救城璧后，再去尋他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找著二人后，意欲親去見祖師。但昔年未問明是何山何洞。”
仙客道：“在東海赤霞山流朱洞。預(yù)知你有此意，著我吩咐：到功程完滿再去可也?！闭f罷，舉手告別。
于冰亦催云急行，早到虎牙山地界。將云頭一按，到山中間四圍一看，見萬峰競秀，疊翠流青。瀑布前灣，有兩行桃柳；中有曲徑一條。于冰道：“此處是矣？”
由那曲徑行去，到了洞門前，將火龍真人賜的衣包系在右肩，用手在洞門上書符。
只聽得響了一聲，栓鎖落地，其門自開。于冰向洞里一看，上下昏黑。用慧眼努力一覷，見下面都是臺(tái)階，層層皆可步履，止覺得烈風(fēng)吹面，寒氣逼人。正欲入洞，只見一老道人飛奔而來。頭戴白玉珠箔冠，身穿飛鯨氅，足踏朱舄，矮小身材，須眉如雪，手提一條鳩杖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向于冰舉手道：“道兄請(qǐng)了。”
于冰見他滿臉道氣，知系大有根行之人，連忙還禮道：“老仙師請(qǐng)了。有何見諭？”
那道人道：“道兄到此何事？”
于冰道：“吾有一道友連城璧，被此洞妖魔困住，特來救援?！?/p>
道人道：“此洞內(nèi)妖魔，與貧道有些瓜葛。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寧，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。誠恐有傷貧道后裔，所以撥冗一來，意欲先入洞內(nèi)，教戒他們一番，將貴道友送出，兩家各息爭端。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？”
于冰道：“尊眷屬與弟子何仇？倘邀鼎力周全，弟子即感德不盡?！?/p>
道人道：“先生稱呼太謙，貧道實(shí)當(dāng)受不起。既承慨允，足叨雅誼?！闭f罷，一舉手入洞去了。
于冰想道：“這老道人說與洞內(nèi)妖魔有瓜葛，則這道人不言可知矣。怎他便修煉亦至于此？可知異類亦可做金仙。假如我執(zhí)意不從，動(dòng)起殺法來，勝便罷了，如或不勝，豈不自取恥辱？”
等了好半晌，見老道人在前，連城璧隨后出來。城璧一見于冰，大是驚喜，連忙跑上前叩拜道：“弟今日真是再生！”
于冰用手扶起。城璧正欲訴說原由，只見那老道人向于冰致謝道：“貴道友已完聚，貧道謝別了?！?/p>
用花袖將洞門一拂，洞門即自行關(guān)閉。那道人步履如飛，一直往西去了。
于冰向城璧道：“你且略等一等，我和老道人還有話說?！?/p>
說罷，從后趕來，高聲叫道：“老師慢行，弟子有話說。”
那道人站住問道：“先生有何吩咐？”
于冰道：“一則要請(qǐng)教老師法號(hào)、仙居；二則雖是萍水相逢，長幼之分，禮不可廢，弟子還要送老師幾步。”
那道人點(diǎn)頭再四，滿面笑容說道：“先生非火龍真人弟子，冷諱于冰的么？”
于冰道：“弟子正是。”
那道人道：“吾乃天狐也，號(hào)雪山道人。奉上帝敕命，在上界充修文院書吏，稽查符命、書籍等事。洞中二妖，乃貧道之二女。伊等不守清規(guī)，已大加責(zé)處。今日來此，還是向本院同輩私行給假片刻，過期恐干罪戾。貧道細(xì)看先生骨氣，內(nèi)丹已成六七，所缺者外丹一助。再加功百五十年，即無外丹，亦可飛升。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，定是有大本領(lǐng)。未知素常所憑何書？”
于冰道：“本領(lǐng)二字，言之真堪愧死！數(shù)年前，承紫陽真人賞及《寶箓天章》一書，日夜煉習(xí)，始能喚雨呼風(fēng)，究之無一點(diǎn)道術(shù)。”
道人道：“此書不過是地煞變化，極人世可有可見之物，巧為假借一時(shí)。在佛家謂之為金剛禪邪法；在道家亦謂此為幻術(shù)。用之正，亦可治國安民；用之邪，身首俱難保護(hù)。費(fèi)長房、許宣平等，皆是此術(shù)，非天罡正教也。我常奉敕，到元始老君、九天玄女、東王公、四大圣處，領(lǐng)取書冊(cè)，知之最詳。今歲五月，到太上八景宮，見有《正一威盟錄》一千九百三十部，《三清眾經(jīng)》三百余部，符箓、丹灶秘訣七十二部，《萬法淵鑒》八百余部，率皆玉匣錦裝，擺列在架上。其余小些部頭，亦有四百部有奇；內(nèi)有一部，也是錦裝玉匣盛放，上寫《天罡總樞》四字，被吾竊入修文院內(nèi)，苦于無暇觀覽，又不敢無故送還原處。且同事官吏，日夜出入。此書每發(fā)奇光，極力遮掩，猶恐為眾覺查。萬般無奈，將此書偷空送至江西廬山凌云峰內(nèi)，外加符咒封鎖。我亦自知罪通于天，收存石峰以內(nèi)，等候個(gè)好機(jī)緣，送還原地。不意此書夜放光輝，本年六月間，被翻陽湖一老鯤魚精看破，到凌云峰下，弄神通，將符箓揭去，連匣吞入腹中，率領(lǐng)眾妖魚，在饒州、九江等地作祟。是我之罪，粉身莫補(bǔ)。只在發(fā)覺遲早間耳。此畜修煉五千余年，雷火不能傷，刀劍不能入。我欲親去拿他，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。總使原書到手，又該往何處安置？幾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。又慮禍蹈不測，波及二女。將欲傳之二女，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，反是速他們死期。晝夜愁思，悔恨無及。今見先生忠厚謙謹(jǐn)，必系正大之人。我送你符箓一道，外有戳目針二個(gè)，系原插放書中之物。非此符不能開此匣，非此針不能殺此魚也。然此書與 《寶箓天章》，不啻云泥之別。展看時(shí)，光可燭天。神鬼妖魔，無不爭取。先生得手時(shí)，須嚴(yán)行防備，看玩一年后，可代吾叩懇火龍真人，轉(zhuǎn)求東華帝君，在老君處求情，將此書繳還八景宮。倘邀垂憐，吾即可以免大禍矣！慎之！慎之！”
說罷將符針取出，遞與于冰。于冰大喜，拜謝道：“弟子叨此大惠，何以報(bào)德？”
道人道：“貧道一生，止有二女，就在此驪珠洞內(nèi)。禽犢之愛，時(shí)刻縈心；又無暇教訓(xùn)他們，歸于正果。先生若有余閑，可傳與伊等些道術(shù)；再不時(shí)替貧道叱責(zé)，使其永絕邪念，安分修為；異日得至貧道地位，即先生再造之恩也。”
于冰道：“此弟子歡心鼓舞、樂于玉成者。老師今后只管放心，都交在弟子身上。若二位令愛無成，便是冷于冰負(fù)心忘本，為天地不容?！?/p>
道人心中大悅，且感且謝道：“吾今日付、托兩得之矣。只是老師、弟子之稱，聞之惶恐靡寧。將來位列金仙時(shí)，不鄙薄我輩，算一知己朋友，即叨光無既。百五十年，不過瞬息。我在通明殿下，紫玉階前，拭目看先生受職仙班也?！闭f罷，舉手作別，飛入太清去了。
于冰回來，城璧道：“大哥與這道人可是舊交么？”
于冰道：“系初會(huì)?！?/p>
城璧道：“初會(huì)怎說這半天話。”
于冰道：“也不過是閑話投機(jī)，便費(fèi)了功夫?！?/p>
城璧便訴說與不換分離，到此洞被二女逼親、擒拿、捆吊，適才那老道士如何釋放、如何痛罵二妖。于冰聽了，道：“你見美色不亂，就是大根腳、大可有為處。好！好！足令愚兄敬服?？滔陆鸩粨Q在京都報(bào)國寺害病，我和你同去尋他。城璧道：“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，金不換在都中？”
于冰道：“我在云路中遇著桃仙客，他奉火龍祖師法旨，著我到此地救你，并說與不換下落。”
城璧聽了，又喜又感，望空叩謝。城璧又道：“那日不換出洞，尋取食物不回，我以為必教蟲虎傷生，怎么他就跑到都中報(bào)國寺去？”
于冰道：“連我也不曉得。我且試試你架得云架不得?！?/p>
說著，將城璧右臂捉住，輕輕提起，有二尺高下，大喜道：“老弟血肉之軀，已去了幾分，竟可以攜帶的了?！?/p>
旋換左手扶在城璧腋下，囑咐道：“莫要害怕。”
于是口誦靈文，須臾煙霧旋繞，喝聲“起”！兩人同上青霄，向都中飛馳。
正是：
救友逢奇士，軒轅道可傳。
從茲參造化，不做地行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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