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叛逆于冰隨征旅 論戰(zhàn)守文煒說軍機
詞曰：
土雨紛紛，征塵冉冉，凝眸歸德行人遠。饑鳥啄樹葉離枝，青磷遍坤乾旋轉(zhuǎn)。
木偶軍門，才思短淺，書生抵掌談攻戰(zhàn)。奇謀三獻勝孫吳，凱歌方遂男兒愿。
——右調(diào)《踏莎行》。
話說林岱再三跪懇，于冰方肯入城，同至關(guān)帝廟內(nèi)。少刻，聽得喝道鳴鑼，兵丁等眾入來說道：“我們大人來了?！?/p>
須臾，聽得廟外叫道：“冷先生在那里！”
于冰只得迎將出去。林桂芳看見，緊跑了幾步，拉住于冰的手，大笑道：“先生固然是清高人，也不該這樣鄙薄我們武夫！若不是小兒輩趕回，此刻已到了安南國交界?！?/p>
于冰道：“生員山野性成，村俗之態(tài)，實不敢投刺轅門?！?/p>
桂芳大嚷道：“你為何這樣稱呼？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！日后總要弟兄相呼方可?！?/p>
兩人攜手入房。桂芳先叩頭下去，于冰亦叩頭相還。兩人坐下，林岱、文煒下面相陪。林桂芳道：“朱相公時常說老長兄所行的事，小弟聽了。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。方才又說起他媳婦承老長兄幾千里家安頓他，這是何等的熱腸！且能未動先知，真正教人愛極怕極?！?/p>
于冰道：“這皆是朱兄過為譽揚。冷某實一無可能。”
桂芳道：“你也不必過謙。我今年六十多歲了，心上還想要再活一二十年，可到我衙門住幾天，將修養(yǎng)的道理傳與我，我才放你走哩?！?/p>
吩咐左右人道：“與冷先生快預(yù)備轎子！”
于冰道：“冷某賦性愚野，不達世故，況貴署事務(wù)繁雜，實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。承厚愛，就在這廟中住一半天罷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我知道你，不但我們武官，就是文官，你也害厭惡。我衙門里有一處花園，你到那邊，我不許一個人來往何如？”
于冰仍是苦辭。桂芳道：“你若不去，我是個老豬狗。”
于冰見桂芳為人爽快，敬意又誠，不好十分違他的意思，說道：“大人請先行，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?！?/p>
桂芳道：“轎已現(xiàn)成?！?/p>
于冰道：“大人若像這樣相待，冷某就決意不敢領(lǐng)教了。”
桂芳道：“就不坐轎罷?！?/p>
復(fù)又彼此讓了半晌，桂芳方才先行。于冰與文煒等步入衙門，不想桂芳已在頭門內(nèi)恭候。攜手到花園內(nèi)，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。
于冰道：“冷某斷煙火食已數(shù)年矣，即茶酒亦不敢領(lǐng)?！?/p>
桂芳道：“難道你經(jīng)年家餓著不成？”
于冰道：“果子或果干，還間時用用。”
桂芳道：“容易?！?/p>
吩咐速刻整理。讓于冰獨坐一桌，桂芳與林岱、文煒坐了一桌。
大家正在敘談時，只見家丁稟道：“有軍門大人差千總張彪，為飛報軍情事，星夜赍火牌前來，在轅門立等回話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取文書來我看?！?/p>
須臾，家丁拿至，見上面粘著十?dāng)?shù)根雞毛拆開一看，內(nèi)言：“大盜師尚詔，于本月初六日二鼓，率領(lǐng)數(shù)千逆黨，在歸德府城內(nèi)各門舉火，殺戮官民，刻下已據(jù)有歸德，寧陵亦同時為賊所有。已飛飭南陽府總兵官管翼，從西南一路起兵。該總兵即日整點五千人馬，揀選勇敢將佐，限六日內(nèi)至歸德城下，會兵殲滅。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，帶兵赴援。事關(guān)叛逆，不得少延時刻，違誤軍機，致于未便，火速，火速?！?/p>
原來明時各省俱有軍門，提調(diào)通省人馬，管轄各鎮(zhèn)，督撫止專司地方事務(wù)，兼理糧餉。林桂芳看罷，大驚失色，將票文送與于冰、林岱等公看，隨發(fā)令箭，曉諭各營官弁，匯齊花名冊籍，準(zhǔn)備衣甲、器械、旗幟、馬匹，今晚三鼓聽點，違令定按軍法，又傳差來千總張彪問話。家人將張彪領(lǐng)來參見畢，侍立一傍。桂芳問道：“軍門大人，定在初八日起兵么？”
張彪道：“千總是初七日申時動身，此刻才到，亦聽得說大人早晚發(fā)兵，未知定在何日。”
桂芳道：“怎么陡然有此變異之事？你可知師尚詔是何等之人？并叛逆的原由么？”
張彪道：“這師尚詔，是初六日二鼓在歸德城內(nèi)起手，辰刻，聲息即到開封，午時，陳留縣解到奸細一人，系師尚詔妻兄，叫蔣沖。因在省城探聽動靜，病在陳留，窩家黃貢生，與他煎藥不如法，角起口來，黃貢生不能容忍，始行出首，陳留縣星夜解到開封。軍門同巡撫二位大人會審，口供與陳留縣所問皆同?！?/p>
桂芳道：“你可將他口供詳細說來?！?/p>
張彪道：“這師尚詔原是歸德府人，自幼父母早死，依藉他族兄師德度日。他生得身長七尺五寸，腰闊八圍，雙拳開三石之弓，二臂有千斤之力。從十八九歲便在賭博場中尋覓衣食，屢行斗毆傷人，被地方官逐離境外，后來便在各府縣游走。寧陵縣中有一人姓蔣名自興，原是跑馬賣解人家。他有個閨女名喚蔣金花，十五六歲時，遇一姓秦的女尼僧，說他有后妃之相，就住在蔣家，傳與金花一部妖書，名《法源密錄》，內(nèi)多呼風(fēng)喚雨、豆人草馬之術(shù)。這女僧又閑行市鎮(zhèn)，看見師尚詔，說他龍行虎步，將來可做天子。因此蔣自興聽秦尼的話，招他做了女婿，與金花相配。又嫌寧陵地近省城，不便做事，遷移在彰德府涉縣山中居住。從地中掘出銀二三十萬兩，藉此招納四方無賴之徒，無所不為。數(shù)年間，逆黨遍滿通 省。各州縣鄉(xiāng)村堡鎮(zhèn)俱有窩家，潛藏叛賊頭目，干辦事體，打劫財物，引誘愚人。師尚詔因歸德是他祖居，所以歸德逆黨最多。二年前，又從涉縣搬回，在歸德左近居住。本月初六日二鼓時候，率領(lǐng)賊眾，一齊發(fā)作，官吏盡被殺害，將歸德?lián)?。寧陵亦系同時內(nèi)外協(xié)應(yīng)，為賊所得。事關(guān)重大，求大人即刻起兵。”
桂芳道：“我知道了?！狈愿兰叶∮眯拇虬l(fā)他酒飯。
張千總出來，朱文煒道：“幸虧我家中人離財散，若在虞城，又擔(dān)一番驚險。”
桂芳向于冰道：“奈小丑跳梁，劫奪府縣，正是小弟等出力報效的時候。老長兄能替朱相公分憂，就不能與小弟出個主見？”
于冰道：“冷某迂儒，未嫻軍旅，承下問，誠恐有負所托。然殺賊安民，正是替天行道。我尋思已久，要就這件事成就幾個人。只是一件，冷某若去，止可我們?nèi)酥?，又怕大人家丁傳出冷于冰名姓，那時我即不辭而去矣，還望預(yù)行戒諭。不是冷某夸口說，只用略施小計，管保大人馬到成功?！?/p>
桂芳喜出望外，連忙出席，頓首叩謝，說道：“隱埋老長兄名姓，都交在小弟身上?！?/p>
一面吩咐中軍官，先選二十名精細兵丁，此刻起身，在歸德開封兩處打探軍情，陸續(xù)通報，傳齊副、參、游、守、千、把等官，晚堂聽點。燈后別了于冰，升堂揀選隨征官將，后到教場，點齊人馬。至四鼓回衙，向于冰道：“我與長兄預(yù)備下小轎一乘，伺候登程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與令郎和朱兄一同騎馬去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小兒向曾學(xué)習(xí)弓馬，就是到兩軍陣前，一刀一槍，也還勉強去得。朱相公瘦弱書生，教他去做甚么？亦且衙門中無人照料?！?/p>
文煒道：“我去實一無所用。”
于冰道：“我著你和林公子同去，有個深意在內(nèi)。你若失此機會，恐無出頭之日了。”
文煒連忙改口道：“晚生雖一無所用，也正要看看兩陣對壘的勢面。”
桂芳道：“他去了，衙門中內(nèi)外無人，奈何？”
于冰道：“外事有承辦官員，內(nèi)事托一二老練家人，尚有何慮？況此去不過月余，就要收功。非是我冷某藐視人，秦尼姑、蔣金花俱有邪法幻術(shù)，量軍門和管鎮(zhèn)臺還未必平的了那師尚詔。”
桂芳大喜道：“運籌帷幄，決勝千里，原倚賴著老兄。既著朱相公去，便同去走遭?！?/p>
到天明祭旗放炮，人馬一齊向東南進發(fā)。走了一日夜，探子報道：“軍門大人初八日起兵，如今還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未敢輕進。”
原來這軍門姓胡，名宗憲，是個文進士出身，做的極好的詩賦，八股尤為精妙，系嚴(yán)世蕃長子嚴(yán)鵠之妻表舅也；已做到兵部尚書，素有名士之稱。他嫌都中不自在，求補外任。
嚴(yán)嵩保舉他做了河南軍門，只會吃酒做詩文，究竟一無識見，是個膽小不過的人，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營，聽候歸德的動靜。桂芳聞知，心下想道：“既然軍門停住睢州，我且先會巡撫，亦未為遲?！?/p>
於是將人馬扎住，跟二三人入城。巡撫曹邦輔接入衙門，敘說目下賊情，言：“師尚詔連日分兵，已攻拔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處，各差賊將鎮(zhèn)守。又于歸德城外，東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營盤，為四方策應(yīng)，使我兵不能攻城。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連營，防開封各路人馬，約有二三萬賊眾據(jù)守。
沿黃河一帶，并永城地方，各安重兵，阻絕東南兩省救應(yīng)，聲勢甚是猖獗。傳言早晚來攻打開封。兩位老鎮(zhèn)臺又未到，胡大人領(lǐng)兵離開封百余里，就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按兵不動，一任叛賊攻取左近州縣。今早圣旨到，著軍門火速進剿，敕諭弟辦理糧草，參贊軍機，是這樣耽延時日，圣上責(zé)問下來，該如何覆奏？弟刻下委員于各州縣催辦糧草，也不過三兩日內(nèi)就到軍前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據(jù)大人所言，這師尚詔竟有調(diào)度，非尋常草寇可比。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見胡大人，請教破賊的軍令?！?/p>
說罷，辭了出來，帶軍馬到了睢州，離軍門大營三里安營。請于冰計議，并說刻下賊情，于冰道：“俟大人見過軍門后，自有理會?！?/p>
桂芳到軍門營前，稟到稟見。胡宗憲傳見，禮畢。桂芳到坐一傍，宗憲道：“本院連日打聽，知師尚詔相貌猙獰，兵勢甚是兇勇，賊眾不下十?dāng)?shù)萬之多，本院因此按兵不動，等個好機會破他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兵貴神速，此時師尚詔雖據(jù)有歸德，究之人心未定，理該鼓動三軍銳氣，掃除妖孽。上慰圣天子縈懷，下救萬姓倒懸。若待他養(yǎng)成氣勢，內(nèi)外一心，日日攻奪州縣，似非良策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林總兵談軍，何易易耶！兵法云：全軍為上，破軍次之；攻心為上，攻城次之。大抵王者之師，以仁義為主，不以勇敢為先。此等鼠輩，有何成算？急則合同拼命，緩則自相攻擊，耽近日久，必生內(nèi)變。俟其變而擊之，非投降，即鼠竄矣。若必決勝負於行陣之間，使軍士血肉蹀躞，此匹夫之勇，非仁智之將也。吾等固應(yīng)為朝廷用命，亦當(dāng)為子孫惜福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此賊謀畫，迥非草寇可比，大人還須急為設(shè)處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本院已發(fā)火牌，調(diào)河陽總兵管翼同到睢州，等他來，大家商一神策，然后破賊。汝毋多言，亂我不懷抱。”
桂芳見他文氣甚深，知系膽怯無謀之輩，只得辭出，與于冰訴說軍門的話。
于冰道：“賊眾備細，冷某已盡知，俟管鎮(zhèn)臺同曹撫院到來，自有定奪?！?/p>
不想于冰于懷慶起身時，已將二鬼放出，在歸德一府往來查聽眾賊舉動，許他們不論早晚，有信即暗中通報。又俟了一日。總兵管翼到來，先到桂芳營中拜望，問了原委，然后同桂芳去軍門營中稟見。軍門傳入，兩總兵參見畢，軍門命坐兩傍。胡宗憲道：“賊勢兇勇，斷不可以力敵，我看頓兵待降，還是勝算。二總兵有何高見，快我肺腑？”
桂芳道：“我知道了?！狈愿兰叶∮眯拇虬l(fā)他酒飯。
張千總出來，朱文煒道：“幸虧我家中人離財散，若在虞城，又擔(dān)一番驚險?！?/p>
桂芳向于冰道：“奈小丑跳梁，劫奪府縣，正是小弟等出力報效的時候。老長兄能替朱相公分憂，就不能與小弟出個主見？”
于冰道：“冷某迂儒，未嫻軍旅，承下問，誠恐有負所托。然殺賊安民，正是替天行道。我尋思已久，要就這件事成就幾個人。只是一件，冷某若去，止可我們?nèi)酥?，又怕大人家丁傳出冷于冰名姓，那時我即不辭而去矣，還望預(yù)行戒諭。不是冷某夸口說，只用略施小計，管保大人馬到成功。”
桂芳喜出望外，連忙出席，頓首叩謝，說道：“隱埋老長兄名姓，都交在小弟身上?！?/p>
一面吩咐中軍官，先選二十名精細兵丁，此刻起身，在歸德開封兩處打探軍情，陸續(xù)通報，傳齊副、參、游、守、千、把等官，晚堂聽點。燈后別了于冰，升堂揀選隨征官將，后到教場，點齊人馬。至四鼓回衙，向于冰道：“我與長兄預(yù)備下小轎一乘，伺候登程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與令郎和朱兄一同騎馬去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小兒向曾學(xué)習(xí)弓馬，就是到兩軍陣前，一刀一槍，也還勉強去得。朱相公瘦弱書生，教他去做甚么？亦且衙門中無人照料。”
文煒道：“我去實一無所用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著你和林公子同去，有個深意在內(nèi)。你若失此機會，恐無出頭之日了?！?/p>
文煒連忙改口道：“晚生雖一無所用，也正要看看兩陣對壘的勢面?！?/p>
桂芳道：“他去了，衙門中內(nèi)外無人，奈何？”
于冰道：“外事有承辦官員，內(nèi)事托一二老練家人，尚有何慮？況此去不過月余，就要收功。非是我冷某藐視人，秦尼姑、蔣金花俱有邪法幻術(shù)，量軍門和管鎮(zhèn)臺還未必平的了那師尚詔。”
桂芳大喜道：“運籌帷幄，決勝千里，原倚賴著老兄。既著朱相公去，便同去走遭。”
到天明祭旗放炮，人馬一齊向東南進發(fā)。走了一日夜，探子報道：“軍門大人初八日起兵，如今還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未敢輕進?！?/p>
原來這軍門姓胡，名宗憲，是個文進士出身，做的極好的詩賦，八股尤為精妙，系嚴(yán)世蕃長子嚴(yán)鵠之妻表舅也；已做到兵部尚書，素有名士之稱。他嫌都中不自在，求補外任。
嚴(yán)嵩保舉他做了河南軍門，只會吃酒做詩文，究竟一無識見，是個膽小不過的人，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營，聽候歸德的動靜。桂芳聞知，心下想道：“既然軍門停住睢州，我且先會巡撫，亦未為遲?！?/p>
於是將人馬扎住，跟二三人入城。巡撫曹邦輔接入衙門，敘說目下賊情，言：“師尚詔連日分兵，已攻拔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處，各差賊將鎮(zhèn)守。又于歸德城外，東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營盤，為四方策應(yīng)，使我兵不能攻城。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連營，防開封各路人馬，約有二三萬賊眾據(jù)守。
沿黃河一帶，并永城地方，各安重兵，阻絕東南兩省救應(yīng)，聲勢甚是猖獗。傳言早晚來攻打開封。兩位老鎮(zhèn)臺又未到，胡大人領(lǐng)兵離開封百余里，就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按兵不動，一任叛賊攻取左近州縣。今早圣旨到，著軍門火速進剿，敕諭弟辦理糧草，參贊軍機，是這樣耽延時日，圣上責(zé)問下來，該如何覆奏？弟刻下委員于各州縣催辦糧草，也不過三兩日內(nèi)就到軍前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據(jù)大人所言，這師尚詔竟有調(diào)度，非尋常草寇可比。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見胡大人，請教破賊的軍令?！?/p>
說罷，辭了出來，帶軍馬到了睢州，離軍門大營三里安營。請于冰計議，并說刻下賊情，于冰道：“俟大人見過軍門后，自有理會。”
桂芳到軍門營前，稟到稟見。胡宗憲傳見，禮畢。桂芳到坐一傍，宗憲道：“本院連日打聽，知師尚詔相貌猙獰，兵勢甚是兇勇，賊眾不下十?dāng)?shù)萬之多，本院因此按兵不動，等個好機會破他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兵貴神速，此時師尚詔雖據(jù)有歸德，究之人心未定，理該鼓動三軍銳氣，掃除妖孽。上慰圣天子縈懷，下救萬姓倒懸。若待他養(yǎng)成氣勢，內(nèi)外一心，日日攻奪州縣，似非良策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林總兵談軍，何易易耶！兵法云：全軍為上，破軍次之；攻心為上，攻城次之。大抵王者之師，以仁義為主，不以勇敢為先。此等鼠輩，有何成算？急則合同拼命，緩則自相攻擊，耽近日久，必生內(nèi)變。俟其變而擊之，非投降，即鼠竄矣。若必決勝負於行陣之間，使軍士血肉蹀躞，此匹夫之勇，非仁智之將也。吾等固應(yīng)為朝廷用命，亦當(dāng)為子孫惜福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此賊謀畫，迥非草寇可比，大人還須急為設(shè)處。”
宗憲道：“本院已發(fā)火牌，調(diào)河陽總兵管翼同到睢州，等他來，大家商一神策，然后破賊。汝毋多言，亂我不懷抱。”
桂芳見他文氣甚深，知系膽怯無謀之輩，只得辭出，與于冰訴說軍門的話。
于冰道：“賊眾備細，冷某已盡知，俟管鎮(zhèn)臺同曹撫院到來，自有定奪?！?/p>
不想于冰于懷慶起身時，已將二鬼放出，在歸德一府往來查聽眾賊舉動，許他們不論早晚，有信即暗中通報。又俟了一日?？偙芤淼絹恚鹊焦鸱紶I中拜望，問了原委，然后同桂芳去軍門營中稟見。軍門傳入，兩總兵參見畢，軍門命坐兩傍。胡宗憲道：“賊勢兇勇，斷不可以力敵，我看頓兵待降，還是勝算。二總兵有何高見，快我肺腑？”
桂芳道：“我知道了?！狈愿兰叶∮眯拇虬l(fā)他酒飯。
張千總出來，朱文煒道：“幸虧我家中人離財散，若在虞城，又擔(dān)一番驚險?！?/p>
桂芳向于冰道：“奈小丑跳梁，劫奪府縣，正是小弟等出力報效的時候。老長兄能替朱相公分憂，就不能與小弟出個主見？”
于冰道：“冷某迂儒，未嫻軍旅，承下問，誠恐有負所托。然殺賊安民，正是替天行道。我尋思已久，要就這件事成就幾個人。只是一件，冷某若去，止可我們?nèi)酥?，又怕大人家丁傳出冷于冰名姓，那時我即不辭而去矣，還望預(yù)行戒諭。不是冷某夸口說，只用略施小計，管保大人馬到成功?！?/p>
桂芳喜出望外，連忙出席，頓首叩謝，說道：“隱埋老長兄名姓，都交在小弟身上?！?/p>
一面吩咐中軍官，先選二十名精細兵丁，此刻起身，在歸德開封兩處打探軍情，陸續(xù)通報，傳齊副、參、游、守、千、把等官，晚堂聽點。燈后別了于冰，升堂揀選隨征官將，后到教場，點齊人馬。至四鼓回衙，向于冰道：“我與長兄預(yù)備下小轎一乘，伺候登程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與令郎和朱兄一同騎馬去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小兒向曾學(xué)習(xí)弓馬，就是到兩軍陣前，一刀一槍，也還勉強去得。朱相公瘦弱書生，教他去做甚么？亦且衙門中無人照料?！?/p>
文煒道：“我去實一無所用?！?/p>
于冰道：“我著你和林公子同去，有個深意在內(nèi)。你若失此機會，恐無出頭之日了?！?/p>
文煒連忙改口道：“晚生雖一無所用，也正要看看兩陣對壘的勢面?！?/p>
桂芳道：“他去了，衙門中內(nèi)外無人，奈何？”
于冰道：“外事有承辦官員，內(nèi)事托一二老練家人，尚有何慮？況此去不過月余，就要收功。非是我冷某藐視人，秦尼姑、蔣金花俱有邪法幻術(shù)，量軍門和管鎮(zhèn)臺還未必平的了那師尚詔?！?/p>
桂芳大喜道：“運籌帷幄，決勝千里，原倚賴著老兄。既著朱相公去，便同去走遭?！?/p>
到天明祭旗放炮，人馬一齊向東南進發(fā)。走了一日夜，探子報道：“軍門大人初八日起兵，如今還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未敢輕進。”
原來這軍門姓胡，名宗憲，是個文進士出身，做的極好的詩賦，八股尤為精妙，系嚴(yán)世蕃長子嚴(yán)鵠之妻表舅也；已做到兵部尚書，素有名士之稱。他嫌都中不自在，求補外任。
嚴(yán)嵩保舉他做了河南軍門，只會吃酒做詩文，究竟一無識見，是個膽小不過的人，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營，聽候歸德的動靜。桂芳聞知，心下想道：“既然軍門停住睢州，我且先會巡撫，亦未為遲?！?/p>
於是將人馬扎住，跟二三人入城。巡撫曹邦輔接入衙門，敘說目下賊情，言：“師尚詔連日分兵，已攻拔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處，各差賊將鎮(zhèn)守。又于歸德城外，東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營盤，為四方策應(yīng)，使我兵不能攻城。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連營，防開封各路人馬，約有二三萬賊眾據(jù)守。
沿黃河一帶，并永城地方，各安重兵，阻絕東南兩省救應(yīng)，聲勢甚是猖獗。傳言早晚來攻打開封。兩位老鎮(zhèn)臺又未到，胡大人領(lǐng)兵離開封百余里，就在睢州道上安營，按兵不動，一任叛賊攻取左近州縣。今早圣旨到，著軍門火速進剿，敕諭弟辦理糧草，參贊軍機，是這樣耽延時日，圣上責(zé)問下來，該如何覆奏？弟刻下委員于各州縣催辦糧草，也不過三兩日內(nèi)就到軍前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據(jù)大人所言，這師尚詔竟有調(diào)度，非尋常草寇可比。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見胡大人，請教破賊的軍令?！?/p>
說罷，辭了出來，帶軍馬到了睢州，離軍門大營三里安營。請于冰計議，并說刻下賊情，于冰道：“俟大人見過軍門后，自有理會?！?/p>
桂芳到軍門營前，稟到稟見。胡宗憲傳見，禮畢。桂芳到坐一傍，宗憲道：“本院連日打聽，知師尚詔相貌猙獰，兵勢甚是兇勇，賊眾不下十?dāng)?shù)萬之多，本院因此按兵不動，等個好機會破他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兵貴神速，此時師尚詔雖據(jù)有歸德，究之人心未定，理該鼓動三軍銳氣，掃除妖孽。上慰圣天子縈懷，下救萬姓倒懸。若待他養(yǎng)成氣勢，內(nèi)外一心，日日攻奪州縣，似非良策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林總兵談軍，何易易耶！兵法云：全軍為上，破軍次之；攻心為上，攻城次之。大抵王者之師，以仁義為主，不以勇敢為先。此等鼠輩，有何成算？急則合同拼命，緩則自相攻擊，耽近日久，必生內(nèi)變。俟其變而擊之，非投降，即鼠竄矣。若必決勝負於行陣之間，使軍士血肉蹀躞，此匹夫之勇，非仁智之將也。吾等固應(yīng)為朝廷用命，亦當(dāng)為子孫惜福?！?/p>
桂芳道：“此賊謀畫，迥非草寇可比，大人還須急為設(shè)處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本院已發(fā)火牌，調(diào)河陽總兵管翼同到睢州，等他來，大家商一神策，然后破賊。汝毋多言，亂我不懷抱?！?/p>
桂芳見他文氣甚深，知系膽怯無謀之輩，只得辭出，與于冰訴說軍門的話。
于冰道：“賊眾備細，冷某已盡知，俟管鎮(zhèn)臺同曹撫院到來，自有定奪?！?/p>
不想于冰于懷慶起身時，已將二鬼放出，在歸德一府往來查聽眾賊舉動，許他們不論早晚，有信即暗中通報。又俟了一日。總兵管翼到來，先到桂芳營中拜望，問了原委，然后同桂芳去軍門營中稟見。軍門傳入，兩總兵參見畢，軍門命坐兩傍。胡宗憲道：“賊勢兇勇，斷不可以力敵，我看頓兵待降，還是勝算。二總兵有何高見，快我肺腑？”
管翼道：“探訪的賊眾志氣不小，兼有邪法，必?zé)o投降之日。即投降，亦為王法所不容，宜速刻并力剿戮，除中州腹心之患為是?！?/p>
宗憲拂然道：“此林總兵之余唾也。”
管翼道：“不知大人有何妙謀?！?/p>
宗憲道：“本院欲行文山東、江南兩省，會齊人馬，三路軍門合剿，此戰(zhàn)必勝，攻必取，至穩(wěn)之計。二鎮(zhèn)將有同心否？”
桂芳道：“賊勢疾同風(fēng)火，山東、江南人馬非一日可至，倘被攻陷開封，當(dāng)如之何？”
宗憲忙用兩手掩耳道：“汝何出此不祥之言！咀咒國家，就該參奏才是?！?/p>
兩總兵相顧駭愕，不敢再議。坐了好半晌，宗憲忽然以手書空道：“師尚詔，師尚詔，妝何不叛逆于他省，而必叛逆於河南，真是咄咄怪事！”
兩總兵見他心緒不寧，俱辭了出來，桂芳又同到管翼營中。管翼道：“胡大人無才勇，必蹈老師玩寇之罪。你我這兩個總兵，好容易得來，豈肯白白的教他帶累？不如公寫一書字，將你我兩番議論的話，詳細達知巡撫曹大人，看他是何主見，將來你我也有得分辨。”
桂芳深以為然。隨即公寫書字，星夜寄去。
至第三日絕早，巡撫曹邦輔到來，先到軍門營中，差人請二總兵并諸官將議事。不想于冰將林岱、文煒早已暗中囑咐過，要如此如此。兩人扮作家丁，跟了桂芳，到中軍帳。諸官見禮畢，軍門、巡撫對坐，二總兵下坐，大小武官各次序分立兩邊。
曹邦輔道：“賊勢日猖，開封亦恐不保。二位鎮(zhèn)臺大人，不肯動兵，欲師尚詔自斃歸德耶？”
兩總兵俱不好回答。憲宗道：“弟等欲商議神策，一戎衣而定歸德。奈事關(guān)重大，恐蹈喪師辱國之恥，故不得不細細斟酌耳?！?/p>
邦輔微笑了笑。又向二總兵道：“兩位鎮(zhèn)臺亦有神策否？”
二總兵齊聲道：“統(tǒng)聽兩位大人指示施行?！?/p>
邦輔道：“我本文官，未知行陣輕重緩急。然此事亦思索已久：若率眾攻奪歸德，賊眾遠近俱有連營阻隔；若命將力戰(zhàn)，勝負均未敢定；必須使他四面受敵，策應(yīng)不來方好。無如寧陵、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處，又為賊得去，其羽翼已成，奈何，奈何？”
諸將默然。
忽見朱文煒從林桂芳背后走出，跪稟道：“生員欲獻一策，未知諸位大人肯容納否？”
胡宗憲問左右道：“此人胡為乎來？”
桂芳忙起立打躬道：“此是總兵義子朱文煒，系本省虞城縣秀才。”
宗憲大怒道：“我輩朝廷大臣，尚不敢輕出一語。他是何等之人，擅敢議及軍機重事，將恃汝義父總兵官，藐視國家無人物么？”
曹邦輔道：“用兵之際，智勇為先，不必較論他功名大??；此時即兵丁亦可與言?！闭f罷，笑向文煒道：“你莫害怕，有何意見，只管向我盡情說。就說的不是些，不聽你就罷了，有何妨礙！”
文煒叩頭稟道：“目今師尚詔四面俱有連營，列於歸德城外，西門外人馬倍多，此防開封之救援也。依文煒下情測度：賊西面雖有連營八座，不過人多勢重，諒非精練之卒，理應(yīng)先攻，通我開封道路。守陵雖為賊據(jù)，鎮(zhèn)守者必非大將之才，可一將而取之也。文煒訪得賊眾家屬，盡在永城寄頓，去歸德止有一百八十里。此城內(nèi)必有強兵猛將保守，宜速選一大將，帶領(lǐng)硬兵鐵騎，偃旗息鼓，繞路直搗永城，尚詔必遣兵救應(yīng)。比及賊眾救到，永城亦攻拔多時矣。永城既得，歸德賊眾，人人心內(nèi)俱有妻子系念，勢必心志惶惑，戰(zhàn)守皆不肯盡力。此系一極大關(guān)節(jié)也。然未攻永城之前，必須先遣一將，引兵攻打?qū)幜?，使賊人無暇議我之后。再著勇將三四員，命一大將統(tǒng)之，帶兵直驅(qū)歸德，攻其西衙連營。卻斷斷不可全攻，或攻西北，或攻西南，止攻一營。一營破，則七營定必牽動。復(fù)用一二將帶兵，遙為觀望，俟其七營救援時，可趕來盡力合擊。賊眾不知有伏兵多少，必散敗走歸德矣。夏邑不攻，俟永城、寧陵兩處成功后，則西北正東俱為我有，就以破永城之后再攻夏邑，以破寧陵之兵攻虞城。二城諒無才智之人把守，破之最易。二城破后，沿河守御賊眾怕官兵剿殺，可不戰(zhàn)而散。大人可一邊遣將接應(yīng)諸路，一邊起闔營大兵攻歸德。師尚詔四面援絕，雖欲逃走，亦無道路矣。庸恩之見，未知各位大人以為何如？”
曹邦輔拍手大笑道：“通盤打算，較圍魏救趙之策更為靈變敏捷。我亦曾晝夜思索，只是想不到恁般調(diào)度耳。真是圣天子洪福，出此智謀之士。但還有一件，我到要問你；賊眾妻子果都在永城么？”
文煒道：“此系至真至確，生員何敢在軍前亂道，做不保首領(lǐng)之事？”
曹邦輔道：“永城一破，歸德賊眾之心必亂，此策最妙。然大眾妻子盡寄一城，城內(nèi)強兵自倍多他處，而猛將必定有數(shù)人鎮(zhèn)守，這必須一武勇絕倫、智謀兼全之將，方克勝任。少有差遲，不但自己送了性命，且誤國家大事不淺，而虞城、夏邑俱不能攻奪。”
說罷，向帳上帳下普行一看道：“那位將軍敢當(dāng)此任？”
眾官無一應(yīng)者。
又見林總兵背后走出金剛般一大漢，跪稟道：“生員愿去立功。若得不了永城，情愿將首級號令轅門，為無勇無才、妄膺大任者戒?！?/p>
曹邦輔向眾官道：“大哉言乎！”又笑問道：“看你這儀表，實可以奪昆侖、拔趙幟，你且說你又是何人？”
林桂芳欠身道：“這是小弟長子林岱。”
邦輔亦欠身拱手道：“智勇之士，盡出一門，我看令郎儀表雄偉，氣可吞牛，定有拔山扛鼎之勇。今朱秀才之謀既在必行，理合一齊發(fā)作，方使逆賊前后不能照應(yīng)。老鎮(zhèn)臺就與令郎撥三千人馬，暗搗永城，功成之日，我與胡大人自行保題。攻打西面連營，責(zé)任也不在取永城之下，須得英勇大將，方可勝此巨任。兩鎮(zhèn)臺屬下，誰人敢去？”
管翼道：“小將愿帶本部人馬效力?！?/p>
邦輔道：“老鎮(zhèn)臺親去，勝於十萬甲兵，小弟無憂矣?！?/p>
桂芳道：“小弟去攻打?qū)幜辍！?/p>
邦輔道：“寧陵不用起老鎮(zhèn)臺，遣兩員將佐，帶一千人馬即足。鎮(zhèn)臺帶領(lǐng)人馬接應(yīng)令郎，到是第一要務(wù)。管鎮(zhèn)臺止有本部五千人馬，攻打賊眾八座連營，實是不足?？磥碓儆幸欢聦?，統(tǒng)兵接應(yīng)協(xié)擊，方為萬全?！?/p>
話未完，忽中軍帳下閃出兩個武官，跪稟道：“小將一系軍門左營參將羅齊賢，一系轅門效力守備呂于淳，情愿接應(yīng)管大人，只是沒有人馬。”
邦輔道：“就將胡大人麾下人馬撥與你三千最便，何用別求？”
完憲滿面怒容，說道：“曹大人以巡撫而兼軍門，足令人欽羨之至，只是此番若勝，自是奇功；設(shè)或不勝，其罪歸誰？”
邦輔大笑道：“以孔明之賢知，尚言成敗利鈍不能逆睹，邦輔何人，安敢保其必勝！至言以巡撫而兼軍門，是以狂悖責(zé)備小弟。但小弟既為朝廷臣子，理應(yīng)盡心報國，無分彼此，勝敗非所計也。日前奉旨，著小弟參贊軍機，就是今日提調(diào)人馬，亦職分所應(yīng)為。今與大人講明：勝則大人之功，敗則曹某與二總兵認罪。若大人按兵觀望，小弟不敢聞命?！?/p>
宗憲面紅耳赤，勉強應(yīng)道：“小弟亦不敢貪人之功以為己利，只求免異日之虞而已?！?/p>
邦輔又向林岱道：“兵貴神速，遲則機泄，公子可回尊公營內(nèi)，整點人馬，即刻起行?！?/p>
又向文煒道：“你系主謀之人，若得凱旋，其功不??！”
眾人散出，邦輔又坐催宗憲，發(fā)了令箭，點三千人馬，與羅齊賢等。復(fù)到二總兵營內(nèi)，打發(fā)各路兵將起身，然后入睢州城公館，發(fā)火牌催督軍餉。胡宗憲在營內(nèi)一無所事，守著自斟壺兩三把，酣飲嗟嘆而已。
正是：
秀才抵掌談軍務(wù)，巡撫虛心用妙謀。
諸將舍身平巨寇，軍門拼命自斟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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